作者：杜凯


序

每个人都在寻找幸福，建筑师也一样。



第一章——枪手

枪手是一个在入世与出世间独自徘徊的舞者，起初当枪手只是想凭借自己不凡的身手在较短的时间里提高自己的物质生活水平而已，到后来，我发现其实既可以藉枪手融入物欲横流，也可以藉枪手逃避世俗纷争，枪手是孤独的，也是独立的、自由的……

1．骗

二零零五年，上海的初冬，当我睡眼惺忪地掐掉手机闹铃，早晨的金色阳光已洒满窗前，温暖了整屋子的空气，立刻意识到今天上午十点有个炒羹的项目要汇报，赶紧起床、洗漱完毕，检查手提包里的文件资料、笔、拷贝纸、图纸，每当这时我都想起那个洋老头给我的谆谆教诲“做任何事情都别忘记检查”，话虽简单，但用的是洋文，这令我丢三落四的毛病改掉了很多——榜样的作用是伟大的，当你把某个人当作榜样的时候，他的话对你就会有重大的意义，即使是以前不屑一顾的最简单的道理。

今天的早饭就算没着落了，九点推开房门，乘电梯直接到地下车库，还要去接我的一个帮手小蔡，小蔡是我硕士毕业前在北京实习的一家公司的同事，比我小两岁，当时他只是个绘图员，由于学历不高，而且学的是工民建专业，刚进公司从绘图员做起，但是小伙子工作踏实肯干，有种拼命三郎的气质，在不长的时间里就对各种绘图软件使用得出神入化，后来渐渐担当起深化设计工作，接触的面也比较广，室内、景观、建筑都有所涉足，总之一句话：哪里需要去哪里，只是独立设计能力有所欠缺，而我比较擅长方案的前期创作，毕业后就在一大型设计院的方案创作室呆着，到现在也算是这个团队的主力，并担当方案设计室主任一职。今天这个活就是小蔡介绍过来的，说来也巧，小蔡离开北京来上海工作的时候呆的第一个设计公司和老板孟总的关系处得不错，还把我介绍给孟总认识，小蔡经常和我一起聊天、吃饭，也把我做的一些项目给孟总展示，一来二去便混了个脸熟，后来小蔡投靠他处，这个孟总出于之前对我的了解曾经有几个项目通过小蔡找到我炒羹，我做草图，小蔡帮我深化，小试了几下身手并且深得他的认可，后来也就有了这次的这个南汇的商业中心项目。

一会儿就来到了小蔡公司的楼下，这小子正在路边等我，上车就嘿嘿一笑，说老板不在就直接偷跑出来了，大家都在玩儿，呆着也是呆着。我们按孟总提供的地址提前十分钟到了一处鸟不拉屎的荒地，估计是甲方即将开发的某个项目的现场，不远处有栋临时搭建的二层工棚，孟总的副手余总正在二楼走廊向我们招手，没想到他比我们还早。看来现在生意不好做，不管什么狗屁项目领导都很重视。甲方的总工也和我们打招呼，这个项目是总工牵的线。我和小蔡上到二楼会议室，一进门我注意到靠墙四周摆了一圈一号图板，看上去是我们这个项目的效果图、总图，大概是两个方案，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因为那两个方案感觉不咋地，估摸着和我们一样是枪手干的，只是这俩枪手的实力实在不敢恭维，我感觉到我们的胜算很大，心中暗暗窃喜，看来有戏，又可以去吃香的喝辣的了。

一会儿功夫，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说话带广东口音的人进来了，总工向我们介绍说是总经理，香港人，大家握手寒暄了一把，香港佬很健谈，看得出来是老江湖。大家开始落座，打开笔记本，余总先做了点简单介绍并吹嘘了一通：这次我们HYA建筑设计事务所派出了最强的项目设计小组，上次和贵司一起洽谈的设计总监Jacob先生因为要去昆明汇报另外一个项目，他委托我们向各位问好并汇报部分他对这个项目的一些构思与想法，我们HYA设计事务所在商业建筑规划与设计方面非常专业，项目遍及北美、欧洲、中东还有东南亚，虽然我们的规模和市场比不上大家熟知的德杰事务所，但是我们绝对专业的设计实力，对待项目的专注以及服务的态度是我们一直以来坚守的方向，在众多项目的合作中深得国内各类商业地产商的信赖，现在先由我们的主创建筑师马斌先生做方案汇报。

我心想真他妈的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我和小蔡做的方案，非要拿个老外来吓唬人，老外真有其人还好，关键是那老外就一卖红酒的！长年在上海滩混吃混喝。还有明明我们是“筑鼎建筑设计有限公司”，为啥今天要拿HYA来忽悠呢？也许甲方要求比较高，需要在商业建筑上有相当经验的设计公司参与，“筑鼎”乃一名不见经传的本地设计公司拿不出手吧，德杰招牌拿不到，也没必要，HYA用用还是绰绰有余，况且HYA的首代是孟总的同学，但别人是不愿意出面的，你老余就厚着脸皮自说自话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谁叫咱们枪手就是幕后工作者呢，能拿到钱就行，其他的就不管那么多了。不过既然要高调出场，为啥这次不把Jacob带过来呢？估计觉得这个甲方也只是小开发商，看看这破工棚就知道了，汇报哪有在这种地方的，看来孟总觉得装过一次就差不多了解情况了，难道这个项目没什么谱？我不免心中泛起一丝不安。余总一边说，我和小蔡一边频频对在场各位微笑点头，装的还是要像一点嘛。

我一直对方案汇报很重视，光设计做的好没用，还要讲的好，讲到甲方心坎儿里，讲到他觉得没你不行为止，汇报的时候还要学会察言观色，看甲方老大的表情，他瘪嘴的地方少讲点，他张嘴的地方多发挥发挥。有的甲方你要跟他讲故事，讲哲学玄学，要附会文化；有的要跟他讲工程技术施工，讲节约了多少土方、造价，偷了多少面积，打了多少擦边球；有的要讲前期定位、策划还有市场；还有的要讲不同建筑类型的专业性，功能合理性。

我不仅把汇报看作是对自己设计方案构思的表达，更是参与社会活动、使自己作为一个具有社会意义的人的一种途径与方式，这是除了赚钱之外的另外一种收获——一种人格与能力的全方位成长历练。这种收获你不一定得的到，即使你在你自己的工作单位，这也许是上级的安排，也许是因为你长得不够帅，也许怕你讲的不够精彩。孟总是个好人，他找我做枪手是为了做一个漂亮的方案，提高中标的可能性，由此为公司带来更高的产值，至于其它，或名或利，只要相对公正就好，所以他让我直面甲方，因为他认为只有方案设计师本人才能讲出方案的来龙去脉。

余总示意让我开始汇报，由于事先没有沟通谁来汇报这次方案，我也没做充分准备，只是为了有备无患刚才在车上把思路理了一遍，基于对刚进会议室的那两个方案的感受，我又在刚才的时间里迅速做了一下比较，以便在沟通的过程中强化我们的优点，还有这次的情况是非正式招标，没有协议，没有任务书，只是通过甲方的总工与我们口头交流获得的开发设想，从这一点看这是个很不专业的房地产商，没有专业的策划，只是老板凭借自己对市场的感觉、相关人士的意见、政府的要求来做开发定位，所以我开场就把项目的定位作为重点。从项目的区位、城市规划条件、周边相关物业的分布、区域的发展以及交通状况推出我们这个项目的定位构想；再分析业态应有的档次，业态的分类与选择，招商与项目的关系，市场的培育，租金的高低时序；再到总体布局、人车货运交通流线以及内部空间布局、视线、人流、主力店的位置、通道的适宜宽度、店铺的合理大小、楼层与业态的关系；再到外部造型，立面的视觉冲击力、广告、灯光、材料；还有外部景观等等胡吹海侃了一通。余总在一旁总察言观色，等我讲差不多了，他顺着我的话就发散开了，讲了好几个案例，做了下比较，最后分析了各自的不同条件，最终得出结论我们的设计是非常合理和具有可操作性的，小蔡也在旁附和，大家一唱一和甚为默契。

香港佬一直没说话，等我们说完，转脸对总工说：你觉得如何？对面的总工很给面子，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我们一一做了回应，其实中间我们和总工沟通过一次，感觉这个人不是很专业，所以我们也就没把他太当一回事，但出于面子几个地方按他的意见调整了一下。总工最后的意见还是对我们的方案持肯定态度。香港佬说话了：“其他两个方案在昨天汇报的，我都不是特别满意，今天看到你们这个方案，我眼前一亮，很不错，其他的我不多说，我们董事会讨论过后再给你们答复。”

我那个高兴阿，老余连忙说谢谢、谢谢！香港佬和我们握手说谢谢转身就走了，我们把东西收拾收拾撒了泡尿就走到楼下，总工出来送我们，临上车老余过来说，哎呀，小马阿，做的很好，辛苦了阿，就等消息吧！我还要去见一个客户，你们先走吧。

2．上班
把小蔡送回公司后，我自己就回单位了，正好赶上了中饭时间。我们这单位，大伙都说是“老、弱、病、残、孕”呆的地方。我去汇报的时候，也就是早上十点，这里准时播放广播，大楼前的广场上就会有几个孕妇和老太太一起有说有笑地沐浴着冬日的阳光做广播体操，到中午住地近的大妈大婶都跑回家做饭吃了，像我这么有追求的年轻小伙实在不多，有也都在方案室里，因为年轻、体力好、没女朋友或老婆孩子所以能加班。我后来回想起与洋人事务所合作的时候才有个惊人的发现：真正的洋人公司大都是老人做方案设计，起码在四十岁以上，而咱们这都是刚毕业的小伙子做方案，我三十出头在这都算年纪大的了。

刚进门就和周老迎面碰个正着，他正要回家吃饭，跟我说：“李总正找你呢，怎么这么晚才来啊？”，我编了个谎话就钻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周老是我们室的老法师，快七十了，人矮矮胖胖白白的，头发花白，很和蔼可亲，对商业、酒店建筑有很深的造诣，大凡相关的项目基本都要被请去做评委的，在我们院属于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但是他老人家平常除了技术上把把关，提点提点我们后辈之外对院里的其他事务一概不过问，似乎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然生活。李总是我的顶头上司，技术老总，年富力强，正处于呼风唤雨的人生得意阶段。我想这会儿都吃饭去了，等吃完我再去找他吧，就径直奔食堂去了，下楼的时候感觉脚步很轻，大概是上午比较顺利的缘故，觉得太阳照在身上也格外暖和。今天饭菜也不错，打了个鸡腿、一份红烧肉、小黄鱼还有点青菜和豆腐，打菜的胖阿姨今天的口红格外的鲜艳，眉毛也画过了，看我打这么多菜用上海女人特有的腔调问道：今早发奖金了呀？我心里恶狠狠地骂道发奖金了才不来这吃你这臭婆娘做的饭呢！上次给我打红烧肉还非得抖搂几下勺子，掉回去好几块肉，害我现在还对她怀恨在心。环顾四周找到了我们创作室的几个同事，就凑过去坐下，这帮欠吃的还没等我动筷子就把我的红烧肉给瓜分得只剩一块了，也难怪，这几个都是新来的，那些呆了两三年的老油条已经去“味趣”凑份子了，他们才懒得来这吃“猪食”呢。刘浩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烧肉吧唧吧唧嘴说道：“李找你，好像有个酒店投标”。我问是哪的项目，“好像是江阴的，主任，又有河豚和大闸蟹可以吃了”，刘浩嘿嘿憨笑道，这小子自从国庆去过一次江阴吃了河豚和大闸蟹之后一直对那人间美味念念不忘。“那你这个月准备大干一场吧”，我说。
刘浩是安徽人，硕士毕业来我们这工作半年有余，在新来的几个里属于能力比较强的，Sketch up用地非常熟练，而且做事有感觉、速度快，人也比较大方，凡事不斤斤计较，这在我们这种设计院里是比较难得的，所以一有比较重要的项目我就会想到他，我一直在默默祈祷他这种“贤良淑德”的天性不要在我们这个大染缸里泯灭掉就好。
吃完我们一起回到楼上，我直奔李总办公室，门开着，看见他正在打电话，我还是礼貌地敲了敲门，李总示意我进来，并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让我坐下，趁他打电话的功夫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李总，这个介于不惑与半百之间的上海老男人，长得也没啥特点，个子不高，园脸，头发三七分，一双不太犀利的小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在看谁。电话打完了，李总转过头，双手交叉看着我笑了笑：“小马啊，最近工作情况如何啊？”。“恩...这段时间不是很忙，各个项目在有序地进行，闸北的那个办公楼小范在做立面调整，已经是第五轮了；浦东的住宅区方案何工在负责，下周五交标，方案按您前天在讨论会上的意见做了调整，现在已经在做效果图了；河北的酒店项目自从方案文本拿过去之后就没了回音；苏州的商业中心项目甲方上个礼拜说还在找国外的公司另外再做方案。”
“好，我清楚了”，我还没说完，李总就打断我的话了，因为基本上所有重要的项目他也心里有数，听我把主要的进展情况汇报了一下，其它的他也知道都是些没谱的事。李接着说道：“这些项目里面浦东的住宅投标一定要重视！这是我们的老客户，关系很好，夺标很有把握；苏州商业中心我们要去和甲方接触一下，利用我们在当地的关系，可以帮甲方加快推进项目的进程，争取把项目拿下；另外，江阴有个酒店项目，开始说投标，我和甲方探讨了一下，劝他不要做招标，我们自己就给他做了，甲方初步同意，答应我们花一个月时间做一个方案，他觉得满意就签合同，这里是地形资料，李递给我一张光盘，你把这个项目安排一下，排个计划，我们抽个时间去现场看看，和甲方还有规划局接触接触”。我说：“好，这个项目就我带着小刘一起做吧？”。“我们是不是可以来个内部竞赛？这样可以发现和培养年轻的骨干，那个小张是不是也可以参与一下啊，她的理论水平还不错嘛，上次还发表了一篇文章呢。”李用疑问句命令道。
小张就是张淼，方案室里仅有的两位女侠之一，不知道怎么地就进我们院来了，长得不错，挺能打扮的，白白的，高高的，我感觉刘浩这小子在她面前老献殷勤。张淼操作能力不强，干活只能打打下手，画点CAD，写写说明啥的，不过倒是挺能说，讲起概念来一套一套的，所以除了刘浩大伙儿一般不愿意和她一个项目组干活，因为到最后都得帮她画图。既然李发话了，我只能表示赞同，他是领导嘛，胳臂拗不过大腿啊。就这样我领了旨意来到了室里，一看人还没到齐，去外面吃的还没回来，估计又去瞎逛晒太阳了，正好我可以考虑一下项目如何安排。
我把大家手上的项目都理了理，想想能独立做设计的也就那么几个，还都在负责其他的项目，看来总体控制还是得我自己来，小张肯定要算上一个，概念、文字上可以贡献一下，主要工作得要一个快枪手，那就只有刘浩了，这不正合他意嘛！这样安排上上下下都没问题，就这么着了，赶紧用Project做了个计划表，贴在了纪事板上，然后上周老那把江阴的项目情况和计划安排沟通了一下，因为还得有老法师在项目上的提点，接着就和周老八卦闲聊：从当前房价居高不下到农民工讨薪，再从他孙子考大学聊到当前大学生就业。
正聊着就听见走廊上传来了笑声，去外面吃饭的人回来了，何工进门还在说今天的特价菜老划算了。我看人到地差不多，就叫大伙到会议室，把江阴的酒店投标情况做了简要的介绍，安排自己、刘浩还有张淼每人在一周内出个方案，其他人按计划完成手上的项目之外下周四一起参与讨论江阴的方案，这叫群策群力，是我们这的习惯。我注意到刘浩这小子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杵着头，似乎在借助这些动作强行掩盖内心的喜悦，又可以有美女做伴了。
这下有了借口，刘浩立马套上了近乎，又是找张淼讨论设计条件又是相约一起上图书室找参考资料啥的。我看张淼之前对刘浩不冷不热的态度就知道这两个人没戏，需要的时候叫你过来，不需要的时候懒得理你。出于对这个善良单纯青年的爱护我时不时提醒刘浩别陷太深，那张淼能看上你这土鳖吗？人家还不得找个老外啊，我经常跟他开玩笑：你们这名字就不配，烟波浩渺啊，那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虚无缥缈的事，可这小子就是不听。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小蔡的，我拿了电话走偷偷走到楼梯口去接了，小蔡说刚才孟总打电话给他，说是从总工那得到了一些关于项目的消息：三个方案中甲方对我们的最为满意，基本上敲定由我们来做了。我听了很是高兴，上个礼拜的辛勤劳动总算没白费啊,那简直是连续两晚在效果图公司上班！这下我们可以跟老孟谈怎么继续合作还有分成了，电话那头听得出来小蔡也是激动的不行，于是我跟小蔡说周末一起去崇明岛吃农家乐，庆祝一下，也该放松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