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中叶社会动乱与乡村聚落形态的变化
村落和整个聚落必须有严密的组织,我一会儿也会讲到利益分配、阶级之类的问题,所以历史学家看这类建筑,想到这是人要去做事,并不是一般在讲文化形态上抽象的东西,是很实际要去做的。那么好了,什么样的社会可以有这样的组织呢?坦白讲只有汉人社会才可能这样去做。为什么强调汉人社会的重要性呢?因为我们有非常确切的文献记载,可以跟大家讲,明代中期之前这个地方主要居民不是汉人。根据文献的记载,宋朝福建有一个著名的士大夫刘克庄,地位非常高,他在《漳州谕畲》中写到自己治理漳州的情况,“凡溪峒种类不一,曰蛮、曰猺 、曰黎、曰蛋,在漳者曰畲。西畲隶龙溪,犹是龙溪人也。南畲隶漳浦,其地西通潮梅,北通汀赣,奸人亡命之所窟穴,畲长技止于机毒矣,汀、赣贼入畲者,教以短兵接战,故南畲之祸尤烈。”“二畲皆刀耕火耘,崖栖谷汲,如猱升鼠伏,有国者以不治治之。畲民不悦,畲田不税,其来久矣。厥后贵家辟产,稍侵其疆,豪干诛货,稍笼其利,官吏又征求土物蜜腊、虎革、猿皮之类,畲人不堪,诉于郡,不省,遂怙众据险,剽掠省地。壬戌腊也,前牧恩泽侯有以激其始,无以淑其后。明年秋解去,二倅迭摄郡,寇益深,距城仅二十里,郡岌岌甚矣。帅调诸寨卒,及左翼军统帅陈鉴,泉州左翼军正将谢和,各以所部兵会合剿捕,仅得二捷。寇暂退,然出没自若,致数百里无行人。”畲人基本上是不太交国家的税收的,这是所有历史文献里关于中国畲族最早的记载。
并不仅仅刘克庄一个人这样说,王象之在《舆地纪胜》卷102中就讲到广东梅州的情况。“菱禾,不知种之所自出,自植于旱山,不假耒耜,不事灌溉,逮秋自熟,粒粒粗粝,间有糯亦可酿,但风味不酯,此本山客輋所种,今居民往往取其种而莳之,据此则山客与居民有别也。”
到了元朝,《元一统志》卷8里说到汀州路风俗形胜。“汀之为郡,……西邻赣,南接海湄。山林深密,岩谷阻窍,四境椎埋顽狠之徒,党与相聚,声势相倚,负固保险,动以千百计,号为畲民。时或弄兵,相挺而起,民被其害,官被其扰。盖皆江右、广南游手失业之人逋逃于此,渐染成习。武平南抵循梅,西连赣,篁竹之乡、烟岚之地。往往为江广界上逋逃者之所据。或曰长甲,或曰某寨,或曰畲峒,少不如意,则弱肉强食,相挺而起。税之田产,为所占据而不输官。”
范绍质在《徭民纪略》里记载,“汀东南百余里,有猺民焉。结庐山谷,诛茅为瓦,编竹为篱,伐荻为户牖。临清溪,栖茂树,阴翳蓊郁,窅然深曲。其男子不巾帽,短衫阔袖。椎髻跣足,黎面青睛,长身猿臂,声哑哑如鸟。乡人呼其名曰畲客。妇人不筓饰,结草珠若璎珞蒙髻上。明眸皓齿,白晰经霜日不改。析薪荷畚,履层崖如平地。以槃、篮、篓为姓。三族自相匹偶,不与乡人通。种山为业,夫妇偕作。生子坠地,浴泉间,不避风日。其散处也,随山迁徒,去瘠就腴无定居。故无酋长统摄,不输粮,不给官差,岁献山主租毕,即了公事,故无吏胥追呼之扰。家人嗃嗃,妇子嘻嘻,各食其力,亦无阋墙御侮之事。其性愿慤,其风朴陋。大率畏葸而多惧,望见衣冠人至其家,辄惊窜。入市贸布易丝,率俯首不敢睥睨,亦有老死不入城郭者。噫嘻!是殆所谓山野自足,与世无求,与人无争者欤!”他们居住在山谷里,住着茅草屋,用竹子做篱笆,用野草做门户,显然不是我们现在看到这一类聚落形态。而且也讲到女孩子长的很漂亮,眼睛很明亮,牙齿很白,皮肤看来也很白,而且经霜日不改。也讲到这些人是山居的人,迁移而来,根据所耕种那一块山地的肥瘦,没有定居的习惯。大家可能会说他这是讲少数人,而大多数人不是过这样的生活,我今天没有更多的时间拿更多的材料给大家看,其实一直到明朝中期之前,在我画出这个圈子里绝大多数是这一类人,可能大家不信,再找一个资料给大家看。
康熙《平和县志》卷十二《杂览•猺獞》有这样的记载:“猺人猺种,椎髻跣足,以盘、蓝、雷为姓。……闽省凡深山穷谷处,每多此种,错处汀、潮接壤之间。善射猎,以毒药傅弩矢,中兽立毙。居无常所,视其山之腴瘠,瘠则去焉。自称狗王之后,各画其像,犬首人身,岁时祝祭,无文字。其贸易商贾,刻木大小短长以为验,亦有能通华文者。……与土人交,有所不合,或侵负之,则出而詈殴;讼理,一人讼则众人随之,一山讼则众山随之。土人称之曰“客”,彼称土人曰“河老”。明初设抚瑶土官,使绥靖之,略赋山税,羁縻而已。”这是我们目前可以看到的最早的在与“河老”对应的语境下,使用“客”作为一个人群指称的例子。
我刚才在地图上画出的这个圈子,目前居住的绝大多数人,我们现在称他们为“客家人”。“客家”这个说法是比较晚才出现的,在此之前叫“客人”,现在叫客家人。康熙六十一年写《平和县志》的时候,这些被叫做“客”的人被视为猺獞。唐宋到元,这一带的居民更加可能是这一类人。在猺獞的生活形态中,不会有我们看见非常壮观、非常抢眼球的这一类土楼建筑形态,这是我要强调的一点。从历史学家的角度看,我找不到材料可以支持唐宋时期就有土楼的说法。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类的建筑呢?我的回答是嘉靖以后,也就是十六世纪之后。嘉靖《兴宁县志》卷4这样描述当时本地居住的风俗“土人喜乡居,曰宜田也。父子必分异,为子买田一庄,田中小丘阜,环莳以竹,竹外莳棘,代藩篱(俗呼棘曰勒)。数岁成茂林,作宅其中,前必大作鱼塘。高冈远望,平畴中林麓星列,环居皆田。子艸角駏,出之子数人,人自为宅,虽一子亦无同居者,欲其习劳食力。相去数十里,疾痛不相闻,邂逅相见如宾。”说明到16世纪时,当地还是散居的形态,一家一户。其实这一类的村落,如果你有机会到湖南湘潭一带,有机会到四川成都平原,这一类村落的形态还是保留下来了。
明代中叶开始,韩江流域长期遭受“山贼”、“海盗”与“倭寇”之苦,“海盗”、“山贼”不断侵扰,“抚民”、“抚贼”到处可见。在明朝中期的时候,政府对地方管制方式有了重要的变化,很重要的变化就是在赋税的征收方面推行一条鞭法,把纳税的标准从以人口为单位纳税,改为以土地为标准纳税,这样政府就开始丈量土地,这样问题就出现了,我一直在讲这之前,在这里居住的很多人不是汉人,传统时期不是汉人的意思,不是按照血统划分,而是指没有在政府那里交税、没有在政府那里登记户籍,你就不是汉人,你只要在政府那里交税,然后在户籍里登记,同时可以考科举,在政府做田土的登记,也保证了你对土地的所有权,这些人就是汉人,没有这些的就不是汉人,一直到清朝,汉族和非汉族的区别,不是西方殖民者来东方之后告诉我们的,与血统有关的差别。我们种族的观念是以国家为中心的,在政府这里登记了就是汉人。我们也没有种族意义上的“族”的概念,我们讲“族”是讲家族,而不是种族。没有在国家这里登记的就是瑶人、苗人。
嘉靖时期因为一条鞭法的实行,丈量土地,人是可以逃的,土地不可以逃,一条鞭法之前课税的对象是个体的人,跑到山里躲起来,就像我们前面看到的材料讲的,这帮人不喜欢交税就跑到山里,就成为猺了,就不用交税了。而土地跑不掉,政府派人来丈量,问这一块地是谁的,回答说是我的,你是谁?怎么没有登记户籍?在这个过程里,每一个人必须对自己是不是汉人做一个决定,如果你决定是汉人,那对不起你要交税了,如果你决定不做汉人,那对不起,政府就不保障你的土地所有权,这个地就可能被允许成为别人的财产。结果很多、很多人在这个社会分化的过程里,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就跟周围的人发生冲突,有一些人或者是一个村落,已经全部变成政府编户齐民,政府保护他们了,另外可能有一帮人不归顺政府,政府会支持已经是编户居民的人,去打那一帮不是编户齐民的人。凡是政府要打的一定是匪、一定是贼,政府不会对付自己的老百姓。就这样,在明代中期,因为整个社会的变化,山贼、海盗、倭寇就出现了。倭寇是原来在海上做生意的人,原来政府没有办法管他们,现在政府要抓他们了,也就变成海盗和倭寇了。所以盗贼、寇的问题的出现,是因为大的社会转型,是因为政府控制力量和对社会管制方式的变化而出现的。
就是在这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中,很多很多原来不是汉人的人变成了汉人,这汉化的过程很迅速。政府的力量也不是真的那么强大,明朝初年在这一带建立的卫所,到这个时候已经崩溃了,官府靠什么来对付异己呢?要靠临时组织起来的私家军队,如著名的“俞家军”和“戚家军”;还有来自广西左、右江一带的土司军队,那里的人在明朝叫狼人,他们的军队就叫狼兵了。官府的军事力量不足,乡村社会必须自保,政府也没有办法,官府和士绅鼓励都百姓归并大村,并筑城建寨的做法。据嘉靖《广东通志》记载,嘉靖三十八年倭寇从福建进迫饶平县,有司即“通行各县谕令小民归并大村,起集父子、丁夫互相防守,附郭人民俱移入城内”。这种“谕令小民归并大村起集”的政策,使嘉靖以后该地区的聚落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散居的小村落减少了,出现了一座座墙高濠深的军事性城寨。我们现在看到的广东和福建交界这个地方绝大多数大的聚落都是在这个时候形成的,原来连父亲和孩子都不住在一起,现在命令他们住到一起来,周围的老百姓赶快搬到城里住,这个政策使明朝中期之后这个地方的整个聚落形态发生重大变化,出现了明显的军事化过程。台湾著名学者徐泓教授把这个过程叫做“筑城建寨运动”,这里开始出现了一座一座有军事防守功能的大屋子。
康熙《澄海县志》卷11,兵防记载,“在下外为冠陇寨,在上外为莿林寨;在中外为渡头寨;在苏湾为程洋冈寨,为南湾寨,为樟林寨;在蓬州为歧山上寨,为歧山下寨,为下埔寨,为鸥汀背寨,为外沙上、中、下寨;在鳄浦为水吼桥寨,为湖头市寨,为厚陇寨,为月浦上、中、下寨,为长子桥寨;在鮀江为鮀浦寨,为莲塘寨,为大场寨。以上诸寨百姓因寇盗充斥,置寨防御,自为战守。”也就是说,在这场“筑城建寨运动”中,该县的绝大多数大的聚落,都是军事性的城堡。时至今日,上述资料中提到的聚落,仍然是澄海县最重要的“大乡里”。
康熙《平和县志》卷10,风土也有这样的记载“负山险阻,故村落多筑土堡,聚族而居,以自防卫,习于攻击,勇于赴斗。国朝以来,休养教化,尚淳朴,重诗书,强悍之俗,十变二三矣。”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大的聚落都是在这个时候形成的。从我们现在可以找到的资料看,包括地方的文献和城寨里的碑刻,韩江流域也好,九龙江流域也好,军事性城寨最早的建筑年代基本上没有早于嘉靖的。
如果大家有机会去看过土楼,就可以知道这一类建筑军事防御色彩是非常强的,一楼基本上没有窗户,二楼以上窗户慢慢变多,现在新建土楼窗户开的很大,原来的土楼窗户都是很小的,可以打枪出来。墙很厚,门洞很深,上面有倒热水、倒冷水下来的一些设施,要倒水是因为怕土楼的木门被人放火烧了,可以从楼上倒水下来,这个楼就点不着火了。倒热水还可以烫伤进攻者。
土楼确实是土做的。建设一座土楼,先要把地基清干净,下面大概有一两米的地方是用石头砌起来,因为怕雨水等,这是墙脚。往上就是用夯生土的方法,不是完全原生态的土,一般情况下会找土质比较好的土,然后经过一些基本的分化,去掉土壤中原有的腐殖质。但是基本上是本地有什么土就用什么土,在夯土的过程里会加一些竹子的枝条,或者是杉树的枝条,有的横着放,有的竖着放,加强它的韧性和受力的强度。夯土是不能一口气到顶的,因为土要夯实必须是湿的,而楼是要干的,如果一路这样做上去可能就垮了。一般情况下,土楼的每一层约3.6米高,夯土夹板的高度大概是40公分,一般连续夯8层,到3.2米处就停下来,让太阳把土墙晒干,这样就需要好几个月了。然后又开始夯第九层的夹板,因为房子要隔层,要放梁的,第九层夹板夯土时,就要留放梁的洞,然后再让这一层干起来。一般一年只能夯一层楼,也就是九层夹板的高度,刚好是3.6米,然后让它干。有很多技巧的。太阳晒的这一面会干的比较快,另外一面会干的比较慢,干得快的这一面会收缩,这样就会使土楼被太阳晒倒。所以做的时候有意向太阳这边斜的,一晒就收缩回去,刚好土墙就站起来了。这都是很专门的民间的技术。土楼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还在建,有很多的技巧,不论如何,这些土楼都是用生土做起来的,跟其他别的建筑非常不一样。有两个办法防水,下面有一两米高的石头,而且上面的屋檐非常长,二米以上,所以下雨时雨水不会冲到土墙。当然时间长了还是会有问题的,最后可能还会成为这个样子(见图)。这里就有一个一个的洞,大概是40公分,这一个一个洞是夯实土的夹板留下的。
除了土楼之外,这一带地方其实还有其他的建筑形式存在,比如说围龙屋。围龙屋的形式和土楼有什么区别呢?围龙屋其实也是这样弯过去的,在结构上围拢屋和土楼有非常接近的一面,当然也有不同。很多土楼盖到一半就是这样,中间再盖一个方型的建筑,就很像围龙屋。两者最重要的差别不在形式,而在于建围龙屋使用砖瓦,而不是用生土。围龙屋最早也是明代嘉靖年间出现的,与土楼差不多同时出现。土楼在大埔以东的地方比较多,而围拢屋则在以梅州为中心的地方比较多。
这个四方型的建筑(见图),就是丰顺县的建桥围。大家可以看它与围龙屋的差别在哪里呢?就是使用砖瓦做起来的。韩江流域中游的西侧到榕江流域,很多很多寨围都是砖瓦结构,而不是生土的。土楼最大的特点,不仅在其建筑形式,而且在于土楼是用生土做的。
直接用房屋本身来作为围墙,本身在防御上还是有某种风险的(见图)。但是大家看这个,这是丰顺县的种玉上围,他在整个村子外面建设了带状的墙,建筑材料用的不是土,而是石灰,而且加了沙,还有的据说加了糯米。这样的建筑形式也是在明代差不多同一个时期出现的。
在我们研究的韩江流域和九龙江流域这一带地方,带有军事防御性质的城寨或者城堡,同时存在着四种建筑形式,土楼只是其中一种。但土楼是最能抢现代人眼球的那一种,你到那里就被震撼了。